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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人类行为必须引入文化演化

2018-07-31 14:32 来源:深圳特区报
社会科学事实,如神、国家、道德规则、企业等存在于人际共享信念中,这是一种虚构和想象的具有人际客观性的独特事物。在智人之前不存在社会科学事实,在认知革命发生之前的智人世界也不存在社会科学事实。

提要:


社会科学事实,如神、国家、道德规则、企业等存在于人际共享信念中,这是一种虚构和想象的具有人际客观性的独特事物。在智人之前不存在社会科学事实,在认知革命发生之前的智人世界也不存在社会科学事实。


人类和黑猩猩不同之处就在于构建社会科学事实的能力,它像胶水一样把千千万万彼此陌生的个人、家庭、组织结合在一起,正是这种胶水,让我们成为今天地球上万物的主宰。


理解人类行为,仅仅靠基因是不够的,必须引入文化演化,文化演化是认知革命以后现代智人的主导驱动力和作用机制。


从人类演化到生物学性状上跟目前人类一样开始写一部人类历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不是仅靠有文字记录的历史素材就可以完成的事情,而是需要历史、演化生物学、认知神经科学、分子生物学、政治学、经济学、演化博弈论、考古学、人类学、文化演化理论等多学科理论和素材才可能尽量重现一部真实的人类及人类文明演化史。以色列的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让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人类发展史。


一,人类演化并不是单一线性过程


大约在3-7万年前,人类演化进程中发生了一场革命——“认知革命”。在赫拉利看来,此次认知革命、农业革命(1.2万年前)和科学革命(500年前)构成人类演化为智人以后历史进程中的三次重大根本转变。毫无疑问,后两次革命依赖于第一次革命即认知革命。


人类演化并不是单一线性过程(南方古猿-能人-直立人-尼安德特人-现代智人),而是出现了同时并存的好几种人种,最后留存下来只剩下现代智人。与“人”沾上关系的物种最早可以追溯到600-700万年前的南方古猿(Australopithecus),最早的“人属”大约250万年前在东非开始演化,足迹遍及北非、欧洲和亚洲,包括至少6种不同人种,除了其中的一种(我们的祖先),都已经灭绝。


人类不同于其他物种的特征,最直观、最显著的是硕大的头脑及其能耗比。人脑的脑容量大约1200-1400立方厘米,占人体总重量的2%-3%,但所消耗的能量却占了整个身体耗能的25%,这是独一无二的。第二个显著特征是直立行走。直立行走获得许多适应优势,解放了手,可以制造工具;视野更开阔,可以逃避捕食者;利用手势传达信号。与直立行走紧密相关的是我们的手掌的“拇指对握”能力,由此我们的手越来越能做许多精细的动作。现存的非人灵长类都没有进化出“拇指对握”的生物学性状。


大约80万年前,好几种人种学会了用火,到30万年前,直立人、尼安德特人和现代智人祖先已经完全学会了用火。火的使用极大改善了营养的获得和吸收,减少了进食时间、缩小了牙齿进而改变了整个面颊特征、减少了肠道的长度。火的使用不仅仅改善了能量转换效率,而且无意中为脑的进一步进化准备了条件。


大约在10-15万年前,东非出现了智人,体型外貌跟我们现在一样。从15万年前智人走出东非,一直到所谓智人中的“认知革命”,存在好几种人种之间的竞争,最后智人战胜所有其他人种胜出,其中索罗人5万年前灭绝,尼安德特人3万年前灭绝。我们祖先的成功,代价是其他人种和物种的灭绝。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智人胜出的呢?答案在于“认知革命”。


二,“认知革命”真正造就了生物学和文化双重性状兼备的现代智人


3-7万年间智人发生的一场“认知革命”真正造就了生物学和文化双重性状兼备的现代智人。在这期间,现代智人发展了远距离贸易,发明了船、油灯、弓箭、缝衣服的针,甚至艺术品。这一切,不具备高级认知能力和“社会技术”是不可能产生的。很可能是某个偶然的基因突变,改变了脑内部神经元联结方式,出现了高级语言能力(这样解释可能太过于简化,实际上是基因-文化共同进化导致智人的语言能力和理性能力的创生)。人类的语言能力最为灵活,能够吸收、存储和交流大量信息,同时,语言也是发展“社会技术”必不可少的工具,智人的语言起到了其他灵长类“理毛”的作用,通过“八卦”维持信任和惩罚不合作行为,人类的社会性由此跃升到一个更复杂高度。


语言能力和不断提升的理性能力,除了交流生存和繁衍所必须的信息,例如寻找食物和躲避捕食者的信息,寻找配偶和维持配偶关系的信息,更有一项革命性的功能——创造“社会科学事实”世界,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创造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想象的、虚构的事物的世界,例如神话、传说、神和宗教。关键的是,社会科学事实不仅仅在于“虚构”,而在于这种虚构故事在一群人中共享,因此是一种“共享的虚构”。认知革命造就了这个非凡的能力以后,人类合作规模从采集狩猎社会150人左右的规模不断扩大,1000人、10000人、几百万人直到今天的经济全球化时代的全球范围内的分工合作。不仅神和宗教是社会科学事实,语言、道德、货币、国家、人权、法律、价值观、公司(例如年生产量150万辆的标致汽车公司),都是社会科学事实。有限责任公司这一事实,性质上究竟是什么?不是公司大楼,不是现在正忙碌在流水线上的工人和办公室的管理者,而是关于有限责任公司的“一个集体想象”。有限责任公司作为法人并不行动、不呼吸,它只是我们的虚构、想象、共同同意的一个存在物,具有人际间客观性。


认知革命发生以后,从此智人就生活在双重现实中,每一代的任何智人个体也具备了双重继承系统,复制或继承了双重累积进化信息:基因继承和文化继承。河流、山脉、狮子、月亮这些事实是自然科学事实,与人们是否同意无关,甚至与人是否存在也无关。但社会科学事实,如神、国家、道德规则、企业等则存在于人际共享信念中,这是一种虚构和想象的具有人际客观性的独特事物。在智人之前不存在社会科学事实,在认知革命发生之前的智人世界也不存在社会科学事实。


搭上了认知革命的快车,人类进化迈上了“绕过基因组的快速车道”,今天我们知道这就是文化演化。如果把基因进化的速率比作蜗牛行走,那么文化演化的速率则像超音速飞机。通过语言能力和理性能力创造出来的社会科学事实世界,能让大规模匿名个体之间有效合作,使人类成为“超级合作者”生物。自从走上文化演化的快速车道,智人的能力从此一日千里,很快远远甩掉所有其他人种和动物,以至于今天,我们想当然地误以为我们跟其他灵长类近亲属动物和所有其他生命是完全不同的生命形式,我们跟他们之间毫无联系。


三,认知革命是历史从生物学中脱离而独立存在的起点


是什么让现代智人独一无二?是什么让我们独享万物灵长的特殊地位?尼安德特人与现代智人一对一打架,肯定是尼安德特人取胜。但一群现代智人跟一群尼安德特人打架,尼安德特人毫无取胜的可能性。原因在于尼安德特人没有构建社会科学事实的能力,虽然他们能够分享关于狮子在哪里的信息,却没有能力颁布和传颂关于部落守护神的故事。现代智人成功的关键在于建构社会科学事实的能力。在尼安德特人考古遗址里没有发现远距离贸易的证据,然而在现代智人的考古遗址却发现了远距离贸易的证据(黑曜石、贝壳、本地没有的石材等),而远距离贸易需要抽象能力、需要信任,需要构建社会科学事实的能力。没有银行、合同、货币这些社会科学事实,现代经济高度复杂的分工交易网络绝无可能运行。


认知革命是历史从生物学中脱离而独立存在的起点,在此之前,人类的行为基本是生物学范畴;认知革命以后,解释现代智人的发展,依赖的主要工具不再是生物学,而改用历史、人类学、政治学、经济学等人文社会科学。基因、荷尔蒙和生物学本能无法解释儒家和共产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今天世界上有不同的宗教信仰,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任何显著的基因差别。


但是这并不是说现代智人不再受到生物学法则的约束。我们仍然是动物,我们的身体、生物学本能、情感和认知能力仍然是我们的基因塑造的。我们近亲属灵长类也发展出复杂的社会脑和“社会技术”,例如黑猩猩群体内存在复杂的政治。人类比黑猩猩强大之处在于越过150人规模以后的强大社会合作能力。现代智人依靠强大的社会科学事实建构能力,创造出了高度复杂的合作秩序。分工链和贸易网络、节日庆典、分权制衡的政治制度,这些唯有认知革命以后的现代智人才能做到。人类和黑猩猩不同之处就在于构建社会科学事实的能力,它像胶水一样把千千万万彼此陌生的个人、家庭、组织结合在一起,正是这种胶水,让我们成为今天地球上万物的主宰。


3-7万年前发生在智人世界认知革命以后,作为生物学存在的人类和作为文化存在之间的关系,赫拉利总结了如下三点:


第一,人类的生物学性状为现代智人的行为和能力设下了基本限制,也为文化进化定出了空间。如我们没有进化出鸟的翅膀无法在空中飞行,没有进化出感应地球微弱磁场的能力来为自己导航,没有进化出鳃让我们在水下呼吸。


第二,基于人类的生物学性状的现代智人一旦引入文化因素,人类进化进程发生了一场根本性转变,特别是,认知革命以后的现代智人具备建构社会科学事实的能力,由此能产生更多更复杂的行为、产品和技术。


第三,理解人类行为,仅仅基因靠是不够的,必须引入文化演化,文化演化是认知革命以后现代智人的主导驱动力和作用机制。正如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和洛杉矶分校的Peter J·Richerson和Robert Boyd教授在他们的名著《不单是基因:文化如何转变了人类演化》一书中指出的,文化是理解人类行为的关键,人是纯粹生物学存在与文化存在的双重造物,人们会从身边的人那里获得信念和价值观,人会构建社会科学事实,不考虑这个基本事实,就无法解释人类行为。但文化又是生物学的一部分。人类的心理机制是基因-文化共同演化出来的,仅仅从先天心理机制无法解释文化及其变迁。文化影响着个体和群体的成功率和存活性,正因为如此,某些文化变异得以传播而另一些消亡了。跟基因演化一样,决定文化变异的演化过程同样真实和重要。文化演化形成的环境会影响自然选择对基因的偏好。经过漫长的演化引导,文化塑造了我们的先天心理机制,正如我们的先天心理机制也塑造了文化。文化必须以某种方式扎根于人类人物学中,只强调文化和制度在塑造人类行为中的作用,或只强调人类演化的生物学性状而忽略认知革命以来人类演化进程的根本性转变,都无法准确和完整解释人类行为和人类合作秩序。


(作者系首都经济贸易大学教授) 


编辑: 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