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小逻辑》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建构

作者:刘勇刚  2021-08-30 15:17  新传播    【字号:  

黑格尔的《小逻辑》是纯粹的哲学著作,思想深邃、体系严密,但始终关注有限世界,与社会实践相联系。黑格尔哲学具有求知的勇气,坚信精神的伟大和力量,对无能的谦卑和无知的诞妄持完全的否定态度。黑格尔既肯定知性的坚定性与规定性,又认为纯知性的形而上学不能把握世界,必须在扬弃中上升到概念的理性的综观。辩证法是黑格尔哲学的灵魂,是一切事物发展的动力,具有自在自为、自由自决的力量。黑格尔哲学的逻辑理路从来没有脱离当下政治的语境,虚功实做,知行合一。黑格尔的哲学思想对于新时代中国自由全面的发展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仍然有理论向度的指导意义。

[摘 要]黑格尔的《小逻辑》是纯粹的哲学著作,思想深邃、体系严密,但始终关注有限世界,与社会实践相联系。黑格尔哲学具有求知的勇气,坚信精神的伟大和力量,对无能的谦卑和无知的诞妄持完全的否定态度。黑格尔既肯定知性的坚定性与规定性,又认为纯知性的形而上学不能把握世界,必须在扬弃中上升到概念的理性的综观。辩证法是黑格尔哲学的灵魂,是一切事物发展的动力,具有自在自为、自由自决的力量。黑格尔哲学的逻辑理路从来没有脱离当下政治的语境,虚功实做,知行合一。黑格尔的哲学思想对于新时代中国自由全面的发展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仍然有理论向度的指导意义。

[关键词] 《小逻辑》 人类命运共同体 自由自决 知行合一

[中图分类号] B516.35[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1671-3575(2020)01-0079-07

在黑格尔哲学体系中,《小逻辑》是最艰深的一本书,代表他晚年成熟的思想。《小逻辑》系纯哲学著作,即思辨的科学,深识鉴奥却不脱离现实社会。黑格尔主张透彻的反思,反对空洞的形而上学,他的哲学理念与生活实践紧紧联系在一起,并经得起检验。在黑格尔看来,哲学是“人类所具有的最高的光明”[1],哲学的目标就是探求真理,把握真理,引领人类进入光明之域,但“纯粹的光明就是纯粹的黑暗”。[2]在自在→自为→自在自为的逻辑演进过程中,黑格尔的目光始终紧紧关注当下,他的哲学话语既理性又涵茹现实,既犀利又不乏激情。中国儒家哲学讲“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中庸》),目标指向百姓日用和现实伦理,黑格尔思辨的对象也来自于有限世界的生活,照他看来,“哲学从来不与这种空洞的单纯彼岸世界的东西打交道。哲学所从事的,永远是具体的东西,并且是完全现在的东西”[3],“理念是当前存在的,也是现实的,并不是某种远在天外隐在物后的东西”[4],又说“绝对却正在目前,是我们凡有思想的人所日用而不自知的”[5]。如何以《小逻辑》的思想利器破除当今体制内外种种有形无形的障碍,使人获得健康全面的发展,拥有自由自决的力量,“敢于有梦、勇于追梦、勤于圆梦”[6],且使中国梦与世界梦紧紧相连,建构人类命运的共同体,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理论问题。


[1][2][3][4][5]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33页,第108页,第208页,第87页,第84页。

[6]习近平:《在同各界优秀青年代表座谈时的讲话》,《人民日报》2013年5月5日。收入《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53页。


一、黑格尔《小逻辑》对无能的谦卑和无知的诞妄持完全的否定态度

黑格尔在《柏林大学开讲辞》中说过这样的话:“追求真理的勇气,相信精神的力量,乃是哲学研究的第一条件。人应尊敬他自己,并应自视能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精神的伟大和力量是不可以低估和小视的。”[7]他一生都在追求真理,在纯粹思想的道路上艰难前行。照黑格尔看来,逻辑学是一种“精神上的严肃的艰苦的工作”[8],不能“留恋于平庸的有限目的的生活”[9]。思想家是痛苦的,因为他漂浮于思想的海洋上,为思想自身的波浪所抛来抛去,有的能舍筏登岸,破茧化蝶,有的却被汹涌的波涛吞噬。思想者的思想可以不断被超越,其范畴可以不断被否定,但他们所付出的思维的劳动却是有价值的,因此任何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史都堪称“众神像的庙堂”[10]。黑格尔对无能的谦卑和无知的诞妄作了猛烈的批判,因为谦卑和诞妄这两种态度皆无缘认识真理。理智上的软弱与无能往往以自谦自卑的面目出现,人们往往被表面上的谦逊所蒙蔽,而忽略了其深层次的空疏浅薄。无知的诞妄则以冲动与任性的方式呈现。这两种现象在当今的学术界以及现实的人事中比比皆是,必须予以批判。

黑格尔早在19世纪就感叹:“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太驰骛于外界,而不遑回到内心,转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园中。”[11]现当代社会人们更是生活在功利的世界中,而不遑关注自己的精神,厌倦于纯粹理性的探究。进入21世纪,随着经济的全球化,思想文化界也显现出多元化格局。多种意识形态充塞着人们的精神世界,同时物质的极大丰富也诱惑着知识分子的身心,支配着他们的价值取向,似乎越来越呈现出难以抗拒的力量。中国知识分子的立身处世历来受儒家官僚政治的影响甚大,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说白了就是功名富贵,做官发财。这在一定程度上腐蚀着知识分子的心灵,使他们心为形役,随波逐流,丧失了人格的独立性,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当下的政治文化生态下,做一个自在自为的知识分子是艰难的,在体制的束缚下,不得不丢弃对于真理的梦想,怀着“迫切需要的狭隘目的”[12],“忙碌于现实”,“驰骛于外界”,内心处于动荡、纠结、焦虑的状态。唯有冲破体制的拘囿,拒绝名利的诱惑,才能“转回自身”,获得精神上的自怡。哲学以抽象思维的形式出现,就是“紧抓住纯粹的思想,并运动于纯粹思想之中”[13]。黑格尔认为熟知的东西往往就是我们最无所知的东西。“思想须保持一种高贵态度”[14],遗世独立,拒绝平庸,不迎合世俗的纷繁,不满足于外在知识的草芥,才能洞见现象中的真实性。思想是反思的产物,它不能与感性并列。人的发展过程即是一个否定其自身又保持其自身的过程,不断超出或否定其个别性,并包含其个别性在自身内。照他看来,“存在着的能思的主体的简称就叫做我”[15]。


[7][8][9][10][11][12][13][15]黑格尔:《小逻辑》,第36页,第65页,第64页,第191页,第31页,第24页,第40页,第68页。

[14]黑格尔引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见《小逻辑》,第79页。


我必须是一个思想者,有精神的思维的活动。我是自在自为的,既是个别的,又具有普遍性,既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我存在于自身,是外在和内心的统一。人的最高的独立性即自由。自由是内在的必然性,自由思想就是人本身,而冲动与任性只是“形式上的自由”[15],是虚假的,即意志的偶然性,不是自由本身。黑格尔所讲的自由是真正的、内容充实的、自在自为的自由,而不是抽象的、空泛的、可能的自由。当代人是缺乏自由思想的。我们的时代存在着幼稚病—无知的诞妄,亦即冲动与任性。所谓无知者无畏,就是一种“狭隘的敌意的激情”或“过分的不羁的狂想”[16],这种狂想的浮泛的云雾常常使自己陶醉。是的,狂想或许没有错,但让狂想化为“精神的新生的朝霞”[17],必须付出深沉的思维的劳作。要知道哲学思维的层次与一般思维迥然不同。“具有为思维所决定所浸透的情绪和表象是一回事,而具有关于这些情绪和表象的思想又是一回事。”[18]换句话说,“思维所决定所浸透的情绪和表象”,是直觉的呈现,而“具有关于这些情绪和表象的思想”则是思想的形式,是思维对存在的把握。前者是感性的、直觉的,后者是纯粹思想,丰富的具体,亦即自在自为。

哲学与大众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因为真理只被少数人掌握。无知的诞妄与激情交织起来就能造成可怕的现象,这样的坏情绪和负能量一旦支配民众,往往会被野心家利用、操控、发酵,酿成重大政治事件,即聚合成盲目的群众性的造反或造神运动。我们只要稍稍留意一下当下的网络空间,便会发现公众那种“狭隘的敌意的激情”,时常铺天盖地,甚嚣尘上。公众对事件的真相似乎倒没有多少一探究竟的兴趣,只满足于发泄自己阴暗而浮躁的情绪,这是极坏的倾向。自由的本质即心境的自由,思维自为地做主。如果只是“从逃遁中去求解放”[19],内心仍然会充满矛盾,“所要逃避之物”仍然束缚拘牵着他,无法实现身心的突围,因而绝不是自由的人。黑格尔哲学的理念旨在否定冲动与任性,便是“挺身作一自由的人”[20]!


[15][16][17][18][19][20]黑格尔:《小逻辑》,第302页,第3页,第3页,第39页,第208页,第310页。


二、知性思维很重要,但纯粹知性不能把握世界

精神与思想不是一回事。精神存在着不同层次的演进,可以呈现为可感的形式,也可以是思维的形式。精神是一个有过程、有中介性和否定性的存在,即理念的内在性与外在性相统一。当精神以思维的方式呈现时才是思想。在黑格尔看来,没有体系的哲学不是科学。因为没有体系就意味着偶然性的东西太多,而不能达到对世界思维的把握。黑格尔的逻辑演进的图式即:自在存在→自为存在→自在自为。“简言之,达到概念的概念,自己返回自己,自己满足自己,就是哲学这一科学唯一的目的、工作和目标。”[21]知性便是自为存在。而精神最高级、最核心的形式则是概念,亦即自在自为的思维形式。

人是能思维的存在,但真正能思维、思维得好的人并不多。黑格尔的《小逻辑》对成人世界“婴儿式的天真”有肯定,有批判。他说:“精神不只是直接的素朴的,它本质上包含有曲折的中介的阶段。婴儿式的天真,无疑地,有其可歆羡和感人之处,只在于促使我们注意,使我们知道这天真谐和的境界,须通过精神的努力才会出现的。在儿童的生活里所看见的谐和乃是自然的赐予,而我们所需返回的谐和应是劳动和精神的教养的收获。”[22]所谓“精神的努力”即思维的形式对直接性的否定。而晚明的李卓吾《童心说》却顶礼膜拜“童心”—绝假纯真之心,亦即“婴儿式的天真”。《童心说》指出:“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23]东西方两位哲人所处时代不同,文化土壤有别,持论亦相异,但明显黑格尔比李卓吾的“童心说”更深刻。一个成人要返回“婴儿式的天真”臻于“天真谐和的境界”,绝对不是自然存在的赐予,而是“自为存在”,即精神劳动的收获。对于精神的逻辑演进,黑格尔进一步指出:“精神生活在其素朴的本能的阶段,表现为无邪的天真和淳朴的信赖。但精神的本质在于扬弃这种自然素朴的状态,因为精神生活之所以异于自然生活,特别是异于禽兽的生活,即在其不停留在它的自在存在的阶段,而力求达到自为存在。但这种分裂境地,同样也须加以扬弃,而精神总是要通过自力以返回它原来的统一。这样赢得的统一乃是精神的统一。而导致返回到这种统一的根本动力,即在于思维本身。”[24]黑格尔对于精神的“素朴的本能的阶段”的否定,达到了思维形式的自为存在,更进而对自为存在加以扬弃,而上升到自在自为,亦即“精神的统一”,这恰恰深刻批判了“东方的哲人”老子“绝智弃辩”,将精神生活止于“素朴的本能”,回归小国寡民的至德之世的社会观。


[21][22][24]黑格尔:《小逻辑》,第59页,第90页,第89页。

[23]李贽:《焚书》,中华书局,1975年,第98页。


黑格尔对知性既肯定又扬弃。何为知性?有限的、单纯理智的思维就是知性。黑格尔《小逻辑》指出:“就思维作为知性[理智]来说,它坚持着固定的规定性和各规定性之间彼此的差别。以与对方相对立。”“无论在理论的或实践的范围内,没有理智,便不会有坚定性和规定性。”[25]知性思维十分重要,是人立身处世绕不过去的环节。没有知性,人就是混沌模糊的,缺乏定位和目标。对此,黑格尔又从实践的角度作了非常透彻的阐发:“在理论方面,理智固属重要,在实践方面,理智也不可少。品格是行为的要素,一个有品格的人即是一个有理智的人。由于他心目中有确定的目标,并且坚定不移地以求达到他的目标。一个志在有大成就的人,他必须,如歌德所说,知道限制自己。反之,那些什么事都想做的人,其实什么事都不能做,而终归于失败。世界上有趣味的东西异常之多:西班牙诗、化学、政治、音乐都很有趣味,如果有人对这些东西感觉兴趣,我们决不能说他不对。但一个人在特定的环境内,如欲有所成就,他必须专注于一事,而不可分散他的精力于多方面。同样,无论于哪一项职业,主要的是用理智去从事。譬如,法官必须专注于法律,按照法律判决案件,不可为这样那样的考虑而迟疑,不可左顾右盼而有所宽宥。此外,知性又是教养中一个主要成分,一个有教养的人决不以混沌模糊的印象为满足,他必力求把握现象,而得其固定的规定性。反之,一个缺乏教养的人,每每游移不定,而且须费许多麻烦才能理解他所讨论的是什么问题,并促使自己集中视线,专注于所讨论的特定论点。”[26]审美创造虽是形象思维,但美的形式中,同样有知性的渗透:“在艺术里,那些在性质上不同的美的形式,如得到严格的区别和得到明白的阐述,这都有理智活动在起作用。即就每一件艺术品而论,理智的活动情形亦复相同。因此一出剧诗的完美,在于不同的剧中人的性格的纯粹性与规定性得到透彻的描绘,而且在于对各人所以要如此行动的不同目的和兴趣加以明白确切的表达。”[27]


[25][26][27]黑格尔:《小逻辑》,第172~173页,第173~174页,第175页。


然而,逻辑思维却不能停留于知性的、孤立的形而上学。知性不能把握真理,认识绝对。知性在因果律上坚执于因与果的区别,而看不到因与果的统一性。事实上,因即是果,果即是因,果是因的扬弃并包含因在自身。在黑格尔看来,一切都处在变易中,一切现实之物都包含有相反的规定于自身,任何事物都有质的规定性,因而都是有限的,都是矛盾变化的。有即是无,变易就是有与无的统一。“凡变化之物即是别物,它将成为别物之别物。”[28]“生命本身即具有死亡的种子。”[29]《小逻辑》里“变易”一词和中国《易经》一书中的“易”字有近似的含意。易者,变易、简易、不易,但核心是变易的意思。易是有与无的统一。哲学思维就是思辨的思维,令理性自身满足的形式。思维自身纠缠于矛盾中,即意味着自我否定。思维否定特殊性又内含特殊性于自身之内,这就是否定之否定,即扬弃。知性是抽象的有限规定,不能把握“绝对的形式”(真理)。知性对全体与部分的关系停留在机械的分析,而不能以综合的有机的眼光视之。知性有着片面的坚执。“知性形而上学的独断论主要在于坚执孤立化的片面的思想规定。”[30]片面的坚执即独断论隐含有暴力,一旦演化为政治运动,社会就会变成狂热的、无序的灾难。事实上,任何全体性的东西都是内与外的力的运动的统一。全体不是部分的拼凑,而是各部分有机的联系。南宋词家张炎《词源》论词有所谓“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31]的说法,这就是单纯的外在的机械的眼光。“七宝楼台”本身就是一个有机的、内在结构彼此联系的建筑,即“直接的天籁的和谐”[32],为什么要拆碎呢?再者,碎拆下来的片段等于七宝楼台吗?片面性不能与全体性并列,因为“片面的东西并不是固定的、独立自存的东西,而是作为被扬弃的东西包含在全体内”[33]。《庄子·秋水》云:“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拘于虚”的“曲士”因为坚执知性思维,不能领悟天地之大道。


[28][29][30][32][33]黑格尔:《小逻辑》,第209页,第177页,第101页,第88页。

[31]张炎:《词源》,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259页,第179页。


从当下国家意识形态来看,一旦懂得对知性的扬弃,即能站在全球化的高度领会中国梦的要义。中国梦的构想在对知性的扬弃中上升到了理性的综观,即全球化的视野与顶层设计。中国梦与世界梦和而不同,息息相通,是和平发展、合作共赢之梦,是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梦是每一个中国人的梦想,又是胸怀世界的大道;国家有边界,但梦想却没有边界,因为全世界人民都向往和平与发展,向往美好的生活。《中庸》说得好:“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解释世界的方式可以多元,但其旨归在改变世界;不同文明形式可以对话,不同政治制度可以沟通,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32]。王安石《登飞来峰》诗云:“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33]由知性上升到理性,将中国梦与世界梦紧密联系在一起,就站在了思维形式的“最高层”,对人类命运共同体达到了概念的把握。

黑格尔《小逻辑》的灵魂是唯物辩证法思想,亦即超越了抽象理智的健康理性。黑格尔的哲学从本体论看虽是客观唯心主义体系,却充满了辩证法思想。辩证法的要义就是动态的否定之否定:“一切有限之物并不是坚定不移的,究竟至极的,而毋宁是变化、消逝的。”“矛盾是一普遍而无法抵抗的力量,在这个大力之前,无论表面上如何稳定坚固的事物,没有一个能够持久不摇。”[34]现实社会种种不合理的现象,令人郁闷,但无须灰心丧气。丑恶的、反人类的、反人性的东西不会长久存在,一切都在消逝,矛盾这个大力会将一切不合理的丑恶淘洗,闪烁出真理的光辉。一句话,辩证法给人生活的信念,给人不屈的求知勇气。


[32]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第1页。

[33]《王荆文公诗集笺注》,李壁笺注本,高克勤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321页。

[34]黑格尔:《小逻辑》,第101页。


三、黑格尔的《小逻辑》蕴含政治的语境,知行合一

恩格斯指出:“黑格尔的思维方式不同于所有其他哲学家的地方,就是他的思维方式有巨大的历史感作基础……他的思想发展却总是与世界历史的发展紧紧地平行着,而后者按他的本意只是前者的验证。”[35]因为“有巨大的历史感”作为支撑,黑格尔纯思的哲学自始至终切合着当下政治生态的语境,对现象世界洞察得细致入微。黑格尔认为逻辑学具有“思维的威力,思维的权能”[36],他注意到了“思维的行使”对宗教、政治的影响力(正能量或破坏力)。“因为宗教与政治本质上是联系在一起的。这样,思维便在现实世界里成为一种力量,产生异常之大的影响。”[37]说到底,情绪与思维不是截然对立的,思维离不开情绪。黑格尔说:“哲学的真理并不仅仅是某种孤寂的东西,它的效力至少可以出现在沸腾的热情里。”[38]思维即力量,群众一旦掌握了思想,便能外化成“沸腾的热情”,亦即演变为群众运动。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指出:“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39]很显然,马克思承继了黑格尔的思维力量理论,并作了更为醒豁的阐发。黑格尔的《小逻辑》用了不少笔墨探讨宗教问题。他对重知主义和神秘主义都持批判的态度。他反对把哲学和宗教对立起来。在他看来,宗教这种意识形态,包含于哲学之中,是“内在本性的满足和福祉”[40]。宗教作为信仰,不仅仅是情感,还有基于思维形式的义理。“要想使神学成为科学,首先必需进而对于宗教达到思维的把握,这就是哲学的任务了。所以真正的神学本质上同时必是宗教哲学,那时的神学也是宗教哲学。”[41]宗教一旦离开思维的形式,便是粗糙的、浅薄的。宗教能掀起群众性的革命运动,如农民起义披上宗教的外衣,靠的不仅仅是宗教热忱,最重要的是宗教理论掌握了群众。历代封建统治者为什么禁锢思想,就因为思想能产生力量,撼动政权。专制社会的愚民政策说到底就是教民众处于蒙昧状态,不会思考,不敢质疑,只是会做事的奴隶。“奴隶所缺乏的,就是对他的人格的承认,而人格的原则就是普遍性。主子不把奴隶当作人,而只当作一种没有自我的物品。而奴隶也不把他自己看成是‘我’,他的‘我’就是他的主子。”[42]黑格尔认为“精神力量”决定了国民的素质,一个民族精神力量高度发展,国民的素质就越高,那么在现实世界和政治事件中就越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精神力量”实际上就是“文化软实力”,看上去是“软”的,但其高度发展,可以提高其重量于现实世界。如此一来,国民既具有化成天下的文化使命感,又有自觉护道的忧患意识。


[3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34页。

[36][37][38][40][41][42]黑格尔:《小逻辑》,第68页,第68页,第17页,第53页,第107页,第333页。

[3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10页。


黑格尔哲学是纯粹思想,以思维的形式而独立自为,具有实体性、普遍性,同时又指向实践,具有知行合一的精神和自由自决的力量,是内在的,而不是外在的冲动和任性。《小逻辑》的本质论认为:本质映现自身,反映他物。本质不只是单纯内在的东西,也呈现在外在的表现里,亦即发扬于“外”的“内”。本质即实存。没有外在,没有现象,即没有本质。本质既是反思的产物,又离不开感性存在。本质寓于现象之中,无现象即无从谈本质。人的行为形成他的人格。人格不是抽象的,而是透现于人的一系列行为中的。黑格尔深刻地指出:“人诚然在个别事情上可以伪装,对许多东西可以隐藏,但却无法遮掩他全部的内心活动。在整个生活进程(decursus vitae)里任何人的内心也不可避免地必然要流露出来。所以即在这里,我们仍然必须说,人不外是他的一系列行为所构成的。”[43]正因为人的本质映现于一系列行为,本质离不开现象,人为地割裂本质内与外的关系,必陷于空洞的抽象中。有鉴于此,黑格尔对沉溺于抽象理智而不务实的人有尖锐的批判:

但惯于运用理智的人特别喜欢把理念与现实分离开,他们把理智的抽象作用所产生的梦想当成真实可靠,以命令式的“应当”自夸,并且尤其喜欢在政治领域中去规定“应当”。这个世界好像是在静候他们的睿智,以便向他们学习什么是应当的,但又是这个世界所未曾达到的。因为,如果这个世界已经达到了“应当如此”的程度,哪里还有他们表现其老成深虑的余地呢?……哲学所研究的对象是理念,而理念并不会软弱无力到永远只是应当如此,而不是真实如此的程度。[44]

黑格尔说的那些“惯于运用理智的人”是指脱离实际的学究或所谓坐而论道的文化精英,他们只能以抽象的语言说一些自以为是的话,陶醉于自我的睿智,而实际上毫无用处。“应当如此”是软弱无力的,“真实如此”才具有现实性。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说“某人、某事或某物应该怎样怎样”,这种“应该”里其实包含着一种软弱性;同样,政客的嘴里常常说的“原则上”,也暗含着一种预设的圆滑或妥协。黑格尔的这一观点与王阳明《传习录》论知行合一暗合。王阳明说:“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45]。他们都将知与行结合起来,指向了现实的社会人生。


[43][44]黑格尔:《小逻辑》,第293页,第44~45页。

[45]《王阳明全集》上册,吴光等编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页。


黑格尔对诡辩亦有严正的指斥。思辨是思维与经验、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否则即不是真正的思辨,只能说是片面的知性规定的有限性,即诡辩。“诡辩的本质在于孤立起来看事物,把本身片面的、抽象的规定,认为是可靠的,只要这样的规定能够带来个人当时特殊情形下的利益。”[46]诡辩以看似合理化的形式、娓娓动听的话语蛊惑人心,而掩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中西方政客多擅长此道。就像朦胧派诗人北岛的诗所咏叹的那样:“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在公开的掠夺”(《结局或开始》),“在颤抖的枫叶上,写满关于春天的谎言”(《红帆船》)[47]。因为黑格尔哲学从来没有脱离当下政治的语境,一直处于“在场”的状态,他对政治的认知具有客观的真理性,他说:“真理就是思想的内容与其自身的符合。……一个不好的政府即是不真的政府,一般说来,不好与不真皆由于一个对象的规定或概念与其实际存在之间发生了矛盾。”[48]又说:“一个对象完善与否,完全视其能否满足理智的原则为准。譬如,一个国家就是不完善的,如果这个国家还没有达到等级与职业的明确区分,而且如果在这个国家里那些性质上各不相同的政治的和行政的功能,并没有发展出特殊的机构加以治理,如像高度发展的动物的机体,均有特殊的机构以行使感觉、运动、消化等功能那样。”[49]他对政客的心机也洞察得很深:“世界上一切腐败的事物都可以为它的腐败说出好的理由。当一个人自诩为能说出理由或提出根据时,最初你或不免虚怀领受,肃然起敬。但到了你体验到所谓说出理由是怎样一回事之后,你就会对它不加理睬,不为强辞夺理的理由所欺骗。”[50]

黑格尔《小逻辑》指出:“哲学的最高目的就在于确认思想与经验的一致,并达到自觉的理性与存在于事物中的理性的和解,亦即达到理性与现实的和解。”[51]黑格尔对现实的关注,对政治的热情,其终极的旨归就是“达到理性与现实的和解”。有道是“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只有以思维的形式对世界达到自在自为的把握,获得自由自决的力量,虚功实做,转识成智,才能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才能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


[46][48][49][50][51]黑格尔:《小逻辑》,第177页,第86页,第175页,第264页,第43页。

[47]洪子诚、程光炜:《朦胧诗新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13、17页。

编辑:郑令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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