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君

农业文明看世界，看土地和人口；商业文明的眼光，就不光看世界的自然形态如土地和人口，还要看世界的商业形态如市场和消费，更要看世界的货币形态如支付与流通。

17世纪，明清之际，不光中国，整个世界，都处于转折时期。

英国爆发资产阶级革命，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欧洲大陆进行宗教战争，打出了众多新教主权国家，还打出了一个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体系。

通过革命与战争，欧洲实现了社会变革和文化转型；通过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体系，欧洲进入了以民族国家为主体以主权平等为标志的发展新阶段。

同时期大明王朝，近代化的因素也在生长，先在江南一隅和东南沿海一带。中国地大，南北发展不平衡，东西差异明显，近代化之于中国，若有全局性的进展，尚需时日。江南的生产方式里，早就有了资本主义萌芽，江南的学术范式里，亦萌芽了科学思想，清初考据学里已经开始了科学方法论。

明中叶以降，欧罗巴诸国，扬帆东来，带来白银，那时中国刚好开始了白银货币化进程。先是葡萄牙人来，落脚澳门，往来于中国和日本，向中国输入日本白银。西班牙人亦来，抢占吕宋，从美洲运来白银。当时，世界上两个最大的白银产地，都开足马力生产，为中国提供白银。

于是，明朝围绕银子来改革财政，用“一条鞭法”收税，将实物折成银两，建立了银两制度，不过不是银本位制。

白银虽然已是主要货币，但还处于称量阶段，没有以标准的铸币形式按枚流通，而是以重量计算，使用时要秤量，被秤量的白银，以两为单位，所以，称为“银两制”，还不是银本位制。再说，货币本位要分主币和辅币，主币要实行自由铸造政策，这些在明朝，都还没有。尽管银两制落伍，但毕竟以贵金属做主要货币。用贵金属做货币，货币才有独立价值，以往的钱法、钞法，都是权力支配货币，货币所显示的是国家权力，而非本身价值。

银币就不同了，流通以本身价值，信用靠国际支付能力。明王朝能认同来自海外的白银，认可起于民间的白银货币化进程，这反映了当时商品经济对海外贸易的依赖性以及自然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

市场大于国家，货币高于权力，可明朝还没意识到这一点。自然经济的天灾人祸会动荡社会，货币流失也会殃及国家。晚明时，白银骤减，王朝惊呼流失，“一条鞭法”也就难以实施了。白银短缺引起国际金融危机，国际金融危机导致了晚明财政危机，财政危机又引发了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

明朝被金融袭击，还蒙在鼓里，到了清末时，才搞懂，称之为“镑亏”。“镑”，指英镑，采用金本位制。按惯例，国际支付以英镑汇价为准，因“金贵银贱”而使英镑汇价上涨，以银两或银元支付所造成的亏损，就是“镑亏”。

农业文明的中国，跟着白银进入世界，真找不着北了。农业文明看世界，看土地和人口；商业文明的眼光，就不光看世界的自然形态如土地和人口，还要看世界的商业形态如市场和消费，更要看世界的货币形态如支付与流通，货币流通所在，就是世界，撬动一下金银比价，就改变了世界。

（作者系历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