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本雅明与波普尔历史哲学思想的同构性

作者:荣伟杰  2021-10-26 19:01  新传播    【字号:  

一般看来,作为20世纪著名思想家,本雅明和波普尔的学术背景与方法迥异,观点和立场相反前者是马克思的发扬者而后者是其批判者。此类观点仅有最表面的合理性。事实上,二者在历史哲学这个重合的问题域中持有完全同构的观点,这表现为本体论上的反对历史主义普遍叙事,也见诸方法论上的回归当下与注重细微。这种同构性内在并独属于他们二者,不能平庸地替换为相同流派的其他思想家。因此,本雅明和波普尔在历史哲学领域的关系值得重估。同样,对二者思想进行贯通理解的尝试也应在充分评估这种关系的基础上展开。


不仅在回归当下的做法上一致,本雅明和波普尔在见于细微上也所见略同。事实上,这亦是本雅明所理解历史哲学的特定要求。

阿伦特(Hannah Arendt)曾援引深海采珠的意象来概括本雅明的历史方法。在其选编的本雅明文选《启迪》(Illuminations)中,她郑重其事地认为此乃本雅明始终未变的基本方法—不把精力集中在语言作品的使用或交流功能上,而是将其看作结晶的、故而归根结底是支离破碎的表达,并用最后一整段来概述这种“深海采珠”的理解模式。[6]阿伦特不止一次地提到诸如“珍珠 (pearl)”、“珊瑚(coral)”、“片段(fragment)”和“晶体(crystallization)”等微小事物。更多地,在《历史哲学论纲》的末尾,本雅明提到他钟爱的莱布尼茨式的术语—“单子(monad)”。他说,正相反,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写作建立在构造原则的基础之上,在那里,思考不仅含括了流动的观念,也包括了观念的梗阻。也就是说,每当思考在一个充满张力的构造之中戛然而止,它便能给予这个构造一次震惊。思想就在此结晶为成为单子。历史唯物主义者只有作为单子,才能把握历史的主体。进而,在这种结构中,历史世界的悬置就变为拯救的标记。基于这种理解,不论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或是历史作品,都能因其自身而获得独立的历史性。如此,本雅明亦在尝试避免波普尔想要避免的问题—无数的普罗大众都和少数精英拥有同样的甚至不逊于后者的价值,然而他们却总是被遗忘。继而,历史是个体以片段形式的集合,并非普遍形式的论述。进而,历史唯物主义者就“不会像提到一串念珠式的谈什么一系列历史事件了。他会转而把握一个历史的星座。这个星座是他自己的时代与一个确定的过去时代一道形成的。这样,他就建立了一个‘当下’的现在概念。这个概念贯穿于整个救世主时代的种种微小事物之中”[4]。“星座(星丛)(constellation)”这个术语是绝妙的,它后被阿多诺继承且发扬光大,它承认了个体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但绝不是单线串珠般的关系。其实,不论是“零星/零碎(piecemeal)”、“晶体/结晶(crystallization)”、“珍珠/珊瑚(pearl /coral)”,还是“星座/星丛(constellation)”,它们都同属一个隐喻家族。这些隐喻既不是打比方,也不是可有可无的装饰,它们是波普尔和本雅明的术语本身。它们的存在构造了某种可喜的模糊性,既强调了个体,又不至于脱离整体。“零星/零碎”的工程要以“社会是一个总体”为对比的前提,“晶体/结晶”和“珍珠/珊瑚”是从“大海”或“河床”的“整体”中脱离或凸显,而“星座 /星丛”则必定以“满天繁星”为背景。这些隐喻的系统性使用巧妙地契合了本雅明和波普尔的理论旨趣,即在个体和整体之间找到平衡点,从两个相反的极端中突围出来,开出一种别样的叙事。这些隐喻亦潜在地预示了批判展开的视野,引导了理论前进的方向。它们的使用是自觉的,都体现出二者理论的生存维度或实践面向。

以此来反思历史唯物主义在二者话语体系中的裂变,也许能作为对本雅明与波普尔同构性理解的收束。历史唯物主义在本雅明和波普尔的打扮下,变为两个完全不同的小姑娘—本雅明用历史唯物主义爆破历史主义,促成当下救赎;波普尔批判历史唯物主义的预见未来的自大和改造社会的自负,以零星工程取代之。但这两个方面毋宁都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构成要素。如前所说,本雅明和波普尔对此都是“自觉”的。他们的“自觉”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均撷取历史唯物主义的某些部分,或当做进攻的武器,或构成批判的靶子;其二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实为模棱两可或语焉不详。实际上,不论是本雅明还是波普尔,或者马克思都面临着同样的两难,即在关涉实践的问题上,既不能构造纯粹的机械论,也不能构造单纯的目的论。任何一种单一状况都是人类之生存所难以接受的。最后的结果是导致他们的体系不可能以纯粹哲学或前后一贯的面貌展现。本雅明既拒绝空泛时间带来的进步谎言—此为机械论,也拒绝研究未来的不当倾向—此为目的论;波普尔则一面拒绝自然的规律—此为机械论,另一面拒绝救世主的化身—此为目的论。其实,当发现所谓的“相反”仅仅停留在无谓的语词意义上时,也许正意味着我们即将走出某种粗放性的思考方式,正意味着某种充分评估和严肃思考的开始。


[6]参见阿伦特:“这种思维由当前滋养,致力于从过去所能攫取并据为己有的“思想断片”。正如采珠者潜入深海不是去开掘海底,让它见天日,而是在深处撬开丰富奇瑰的藏物,获得海底遗珠和珊瑚,将其带出水面;这种思维也潜入过去的深层,不是去按原样复制过去,扶助没世的新生。指导这种思维的是这样的信念:生者虽受时间浩劫的摧败,颓败的过程同时也是结晶的过程。在曾存活过的事物沉入和消融的海底深处,物品历经沧海桑田,以新的结晶体态幸存下来,不为自然暴力所摧,仿佛在等待采珠人有朝一日下访探问,将其作为‘思想的断片’,作为‘丰富而奇瑰的珍藏’,甚至作为永恒的‘象中之象’,带回到生者的世界中。”(《启迪: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第48页。)

编辑:郑令婉

打印本页】【关闭窗口】【复制地址

往期回顾

深圳新闻网传媒股份有限公司版权所有,未经书面授权禁止使用 COPYRIGHT © BY WWW.SZ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