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生活世界的价值诉求—儒学变迁史略说

作者:冯达文  2020-09-02 10:37  新传播    【字号:  

本文以简略的方式描述了儒学变迁的逻辑进程。


致灭才情而尊吏法,故季宣低眉而在此。假生白时,其才气凌厉一世,倒骑驴,就巾拭面,岂足道哉。[1]

宋明儒家多以耽于情欲指谪唐人,汤显祖却称唐人因为“率以才情自胜”,可以“君臣游幸”,十分融洽。当今天下“灭才情而尊吏法”,即便孔子、李白在生,也不得不向吏法低下头颅。“吏法”剥夺了人的尊严。

徐渭、汤显祖和力主建立“情教”的冯梦龙[2]等人,均守护着“原情”,并通过守护“原情”守护“原人”。公安派之袁宏道则通过守护“原事”以守护“原人”。他写道:

《华严经》以事事无碍为极,则往日所谈,皆理也。一行作守,头头是事,那得些子道理。看来世间,毕竟没有理,只有事。一件事是一个活阎罗,若事事无碍,便十方大地,处处无阎罗矣,又有何法可修,何悟可顿耶?然眼前与人作障,不是事,却是理。良恶从生,贞淫蝟列,有甚么碍?自学者有惩刁止慝之说,而百姓始为碍矣。一块竹皮,两片夹棒,有甚么碍?自学者有措刑止辟种种姑息之说,而刑罚始为碍矣。黄者是金,白者是银,有甚么碍?自学者有廉贪之辨,义利之别,激扬之行,而财货始为碍矣。诸如此类,不可殚述。沉沦百劫,浮荡苦海,皆始于此。[3]

袁宏道认为,世间原本只有一件一件的“事”,这一件一件的“事”都是好端端地,自主自足的,它长成什么样子就以什么样子为至当,为何要在“事”上立一个“理”去分判它、裁决它、制宰它呢?“事”在其原本意义上都是“自在”的,经过“理”的分判、制宰后却互为“他在”了;“事”在其“自在”的情况下都“是”,在“他在”情况下则相与为非了。更令人奇怪的是,“一块竹皮,两片夹棒”,本是自然界随处可见之物,却被当作措刑止辟的手段,来得比“人”更威武了;“黄者是金,白者是银”,也不见得有何功用,却被借为财富的标识,来得比“人”更尊贵了。如此种种,何其怪诞!

这是袁宏道那段话的字面理解,但其实它深深地揭示了思想史变迁的一大悖论:人们都把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东西(如竹皮夹棒代表刑法,黄金白银引为财富)执认为真的,其实是凭借所谓知识乃至权力编织出来,加给人们的。这些东西作为知识与权力的编织物,自带有荒诞性;但是人们却无法逃离,甚至乐于把玩,这就不得不使人类陷入悲剧性的运命。思想史的这种演变,概可图示如下:

 

 

 

这一图示所呈现的,实为思想变迁的抽象化过程(不是发生学的):

其一,原事、原情与原人,是指的个人及其“情事”没有被分解,个人与他人也没有被作我、你、他去识别的原本状态;

其二,进入分解,经过抽象,“类”概念出现,乃至形上建构发生了。汉唐人立足宇宙论,“类”的终极依持为“天”或“神”;宋明人借助本体论,“类”被认作形上之“理”。“类”、“天”(神)、“理”使人离开自己,受制于异在世界;

其三,“类”“天”“理”逐渐又都可以用替代物标识。如“天”(神)可以用各种牌位去标识,可以制作各种纸钱、纸车、纸房子去哄骗,即是;“理”作进一步的细分,“法理”便得如袁宏道所说以“一片竹皮,两片竹牌”作标识,“财理”则可取“黄的是金,白的是银”以显示。这就走向符号化。“符号”与“类”的区别在于:“类”作为同类事物共同特征的抽象,还保留有同类事物的若干经验内容;而“符号”却是没有同类事物的任何经验内容的。它正是由于没有同类事物的任何经验内容,才得以更好地涵盖同类事物的方方面面。“符号”因为不再具有同类事物的任何经验内容,便来得更抽象了;

其四,“符号”虽已不再涵有同类事物的任何经验内容,但仍不免于“有物”。唯“数字”才最“无物”。抽象能力的发展,或当只剩下“数字”?只要看看第一、二次世界大战,一些国家出动多少人力物力,采用多么残酷的手段都未能征服他国;而于1997年、2008年,人们只在计算器上通过数字的操控即使许多国家长期地一蹶不振,就可以感受到数字在当今特别是未来的操控力。

从“原事”“原情”“原人”起始,进到“类”(天与理),人已经被异化,不复“原本”了;及从“类”(天与理)转为“符号”,“人”这一“类”进而被“物化”与被“替代”了;及再从“符号”变为“数字”,连“物”亦被空去了。难道这就是我们所追求的?

按,孔子守护的“原人”,当然可以说是理想主义的。在现实的层面上,人难免会被利益追求所驱赶,为利益争夺所拖累。面对杂乱与残酷的现实,哲学家们通过把各别个人编派到各种类属关系中去,编织起各种道理使之获得统制,乃至创设各种形上世界以为其价值提升提供帮助,这毫无疑问是必要的。卡西尔所撰《人论》称:人与动物最大的不同是人能创造符号[4]。语言人文、宗教、艺术,当然也包括形上学,都体现着人们的符号创造。但是,随着人类的符号创造力越来越张狂,人离开真实的生活便越来越遥远。人生活在虚拟的世界中。人的自我认同、族群认同,都会变得极其困难。我们需要把我们自己和我们面对的世界弄成这个样子吗?

泰州学提示的意义就在于:我们还是应该回到“原事”“原情”“原人”中来,回到我们日常生活的真实


[1]《春莲阁记》,《汤显祖诗文集》卷三十四,第1113页。

 

[2]文学家冯梦龙撰写《情史》,其《序》称:“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有情疏者亲,无情亲者疏。无情与有情,相去不可量。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推之种种相,俱作如是观。万物如散钱,一情为线索。散钱就索穿,天涯成眷属。……愿得有情人,一齐来演法。”冯梦龙认为不是“理”,而是“情”才是联结宇宙万物、人类社会的基础,要立“情教”教诲众生,同样赋予“情”以至上意义。(《龙子犹序》,《冯梦龙全集》第7册,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1~2页。)

 

[3]《陈志寰》,《袁宏道集笺校》卷六《锦帆集之四—尺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65~266页。

 

[4][德]恩斯特·卡西尔所著《人论》称:“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之中。语言、神话、艺术和宗教则是这个符号宇宙的各部分,它们是织成符号之网的不同丝线,是人类经验的交织之网。人类在思想和经验之中取得的一切进步都使这符号之网更为精巧和牢固。人不再能直接面对实在,他不可能仿佛是面对面地直观实在了。”“因此,我们应当把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animal symbolicum)来取代把人定义为理性的动物。”(见该书的中译本,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33~34页)无疑,卡西尔当然是诚赞人的符号创造力的。但他没有注意到,人创造的符号之网越多越绵密,越会被符号之网勒死。

编辑:新闻中心-实习生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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